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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月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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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月光

十月九日傍晚昏時, 曦珠從外回到春月庭,接過青墜遞來的熱姜茶喝口,散些寒氣,衛虞便來找。

她將茶盞放下, 笑道:“怎麽過來了, 又想去哪裏玩?”

只有衛虞想出去玩, 才會親自過來, 讓她陪著了。

果不其然, 就聽衛虞說當今楓葉正紅, 是賞景的好時候。

“表姐,你定然沒見過滿山紅楓的景色, 我們明日一道去好不好?而且三哥說今年初, 奉山還新修了觀景臺, 從樓上往下看, 一定好看。”

她喜歡和表姐出去玩,先前幾次出門玩, 都很高興。不過這樣一道玩的時候少,表姐總是天才亮就出府去,她也不好去煩。

曦珠想來明日無重要的事, 正要應下, 聞言怔了怔。

“三表哥說的嗎?”

衛虞點頭道:“三哥說這還是表姐來京城的第一年,倘若錯過這年的紅楓盛景, 就要等明年了。”

昨夜, 三哥過來院子找她, 說是奉山景色正好, 可以邀表姐出去玩。

她都看過好幾年了,但觀景臺是這年才修的, 又是一個新鮮事物,自然想去。

衛虞晃表姐的胳膊。

“去吧去吧,三哥說再過兩日去,就不怎麽好看了。”

曦珠被掛在胳膊上的人兒晃地有些暈,思緒斷下,最終還是無奈笑應。

她記得自己去過奉山,那裏的楓景確實很好。

翌日巳時三刻,兩人乘車朝奉山去。在西郊不遠處,不過一個時辰就到了山底。待下車,身後四個護衛不遠不近地跟著。

另還有兩個丫鬟。

一個是青墜,另個是衛虞屋裏的。

經連月秋雨,滿山的楓樹早被霜寒浸透染紅,從底下看去,猶如漸燃的火。愈往上走,置身一片赤紅中,間無雜色。

隱約有淙淙水流,循聲看去,一條只半臂寬的溪從山上淌下,溪底堆累起紅楓,有尚未沈落的楓葉順水而流。不一會,就不見了影。

路上遇到些人,也是來賞景的。

空寂的山路回蕩著不時從哪處傳來的笑語。

曦珠與衛虞說笑,拾階而上,朝山頂的觀景臺去。

快至半山腰時,不經意擡眼,驚見隔著前方三十多階,一個身著蘭苕色圓領袍的背影,頓住腳步。

這一停下,衛虞疑惑,循表姐的視線看去,喊道:“三哥!”

那人被喚住,轉身見階下的人,眉眼幾分冷然,輕掠過那張些微驚惶的臉,又變得失落。

衛虞提裙快步上前,欣喜問道:“你怎麽在這?”

衛陵擡眼,很快唇角漾開笑意,道:“只準t你來,不許我來了?我明日就去上職,好歹再玩過一日。”

兩人說話的功夫,衛虞再瞧旁邊還有一人,相貌溫潤,是近日與三哥交好的王頤。她對此人沒甚好感,險些連累三哥沒命,但誰讓三哥重義氣。

王頤覺出衛四小姐目光裏的不滿,忙拱手行過一禮。

衛虞應過,又扭頭看階下,見表姐還在那裏,招手急喚。

曦珠只好硬著頭皮往上走。

她沒料到會遇到衛陵。自那夜過後,隔著七日,未再見他一面,昨日還是從衛虞口中聽到他的話,今日就再見了。

方才他望過來的眼神,變化繁多,只讓她覺得莫名奇妙。

幾日深思,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,只要他別讓人看出兩人的事。

但不想還有王頤,與他站一處。

姨母還未與她說王家要來說親的事,但她提前得知了。

盡管想過數種推辭,可不管哪種,按她目前的身份,能嫁給王頤,也算得高攀。若是拒了,便是不識擡舉。

曦珠心下無力,腳步沈重難行。

既碰到一塊,又都往觀景臺去的,就一道結路同行。

曦珠走在衛虞旁側,聽著衛陵和王頤熟稔地說話,一股莫名的怪異感浮現出來,本要說自己走得累,先回去了。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,她反覆想過,到底沒有說出。

嘆氣,算了。

只希望快些去觀景臺後,好回府。

再無心看四周景色,卻時不時要被一雙眼望一望。

不知是第幾回了,隔著衛虞,曦珠終於沒忍住暗瞪了衛陵一眼。他像是努力許久後,終於得到回應般地笑出聲來,很快又將薄唇緊抿了,眼裏的笑轉瞬即逝,再偏頭去與王頤接著說話。

不過是路上的閑聊,扯東扯西的,但她聽清了一件事。

他要去神樞營了,明早就去入職。

她記得前世,他是在翻年的正月才去的,但現在提前了近三個月。

不免想到寺廟寮房內他的話,似是為她才去的。

“卯時不到就要起,天還黑的,三哥怕不是起不來床吧?”衛虞哼聲。

“嘿,我再起不來,能有你厲害?不知誰睡到大晌午,連飯都不吃,那話本就那樣好看?”

說的正是昨日,衛虞前晚看話本子大半宿,起時太陽落山。三哥去與她說奉山觀景的事時,瞧見那書。這會衛虞可怕三哥在外人面前說起,一時氣軟咕噥。

卻是兩人鬥嘴時,衛陵又側過頭,對的是衛虞,眼看的是曦珠。

曦珠只管走路,不敢再回瞪,怕多了被人瞧出來。

好不容易捱到山頂。

觀景臺修築有五層,呈寶塔狀,搭的鴛鴦碧瓦,最上層廊道檐角懸掛有銅鈴,被寒風一吹,叮當作響,從陡峭的山巔,飄傳至空寂的後山山谷。

一行人走入其中,只有衛虞怡悅地四處瞧瞧,左右摸摸。

隨著樓層愈高,又建在山頂,往上走,人愈少。

到第三層樓時,曦珠站在狹窄的廊道處,朝外看去,搖搖欲墜的樣子。

再往高處去,她怕自己等會不敢下來。

衛虞與她攙著手臂,自然察覺出,湊近切問:“表姐怎麽了?”

這話叫前頭兩個男人都轉回頭來。

王頤忐忑一路,到現在都還未與人說上話,這會見心上人臉色不大好,沒忍住問道:“柳姑娘是不舒服嗎?”

曦珠看向他,又不由被旁邊的視線招去。那人的目光在她與王頤之間繞了個來回,近乎一種審視,冰冷的似淬著寒冰,陡地怕他知道王頤有意她,不知會引出什麽事來。

莫名想起兩人關系這樣好,難道沒說及?

今日,她實在被這兩人擾地心累。

曦珠笑了笑,對衛虞道:“我走得累了,想找個地歇息會。你們去玩吧,我在這裏等你們。”

衛虞還沒到最頂樓看過,可見表姐這般,只好撇嘴應道。

“好吧,那等會我來找你。”

如此,曦珠便和青墜下至二樓。

離去前,她瞥眼過去,衛陵的嘴角緊抿,眼皮微垂,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。

方才還是生氣,這會竟是難過。

他最後望她那一眼,又有些緊張,和可憐似的?

從在石階上撞見他和王頤時,他就不大對勁。

直到供人休憩的室,她還在想此事。

青墜從攜帶的銅壺裏倒出熱水遞來,曦珠接過喝完,好歹緩過些,敲起有些酸脹的腿。

僻靜之中,她有些無奈,也不知他當下在想什麽。

可不把事擺到跟前,就還是一片白茫茫的霧,誰摸得清誰。

忽見青墜翻起衣袖,起身四處張望。

曦珠見狀問道:“怎麽了,有東西落了?”

青墜慌道:“是我新繡的荷包,剛還在我袖裏,現在不見了。”

曦珠幫她找過圈室內,不見丁點影子。

青墜懇切道:“恐怕是落在三樓了,我還記得那時摸到過,您能不能在這裏等等,我去找過,很快回來。”

荷包是女子貼身事物,丟了怎麽是好。

“那你去找,我在這裏等你。”

“這裏只您一人……”猶豫不決。

曦珠道:“沒事,這裏也沒什麽人,且護衛在樓下呢,不會出事的,你快去快回就行。”

如此青墜便出去了,單留曦珠在室內。

寒風從山間的楓樹林,襲過竹篾青簾的細隙,緩緩流進室內,帶來一陣略帶苦澀的清香氣。靜謐之中,垂落肩上的薄紗浮動,曦珠望著窗外漫山的紅葉,漸漸地,有些出神了。

她隱約記起前世第一次來奉山,也是這年的這個時候。

也是與衛虞一道來的。

也碰見了衛陵。

他是和他那群朋友來的。

她很高興,時隔一個多月再見他,即使他忘記了承諾她的及笄禮,也得知他喜歡上姜嫣。

但那瞬,她還是高興。

好久了,她沒見過他。

只要見一面就好了,她不貪心。

哪怕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瞬,笑一笑,應過她的行禮,就轉到別處去,仍舊散漫地笑,似乎這世上沒什麽能讓他停留。

直到姜嫣的到來。

然後呢?

……

然而,她不記得接下來的事了。

姜嫣今日也來了嗎?

“柳姑娘。”

有誰在叫她。

曦珠回神,這才發現有人正在青簾外,一身天水碧綾緞袍子。她方才見過的。

是王頤。

他來這裏做什麽?

只是這個疑問才冒出,就見人走了進來。青墜還未回來,此處只她一個人,曦珠心驚,驟然起身。

王頤收到衛陵的示意,讓他來二樓找柳姑娘,道那個叫青墜的丫鬟已被他想辦法支開。

他幾乎是秉氣來到此處,原是想等柳姑娘應下才進來,但適才一路心驚膽顫地過來,又總覺得有人在背後,怕真地被別人看到,到時不僅是他,就連柳姑娘的名聲也要受損。

原想還是不要做這樣違背德行的事,但衛陵為他做了這樣多,若是他退卻,便是辜負了好友的費心。

另則,他的確想確定柳姑娘的心意。

腦中亂糟糟的,再想及衛陵說過讓他速戰速決,別拖著,只有這一個機會,王頤便不敢猶豫,強撐起顫抖的手,就掀開了簾子。

一進來,竭力按捺慌張,匆瞥過眼,裏面果真只有柳姑娘一人。

甚至不敢多看一眼,就低下了頭。

此刻的王頤又是後悔,又會昂然,又是擔憂,萬般愁緒堆攏,後知後覺地,他趕緊拱手行禮道:“柳姑娘,王頤冒昧來找,是有事要與你說。”出口的話都帶著顫音。

曦珠見他這般模樣,先冷靜下來了。

盡管才見過三面,但王頤品性純良,應當不會出什麽事。

只是他不是該和衛陵一道嗎?怎麽來找她了,還是有事要說?

蹙眉間,見王頤微紅的面,曦珠明白過來。

太容易看出了。

王頤只覺臉在發熱,連同手中緊握的玉佩,也燙地他快拿不住。

王家崇玉,自從母親和國公夫人說過議親的事後,他便將這塊玉備好,就是想等和柳姑娘的婚事過了明面,將玉給她。

但今早臨出門前,不知怎麽,他把這玉也帶上了。

寂靜的室內,時不時從外傳來風過林聲。

王頤不敢再耽誤,更怕有人過來,將快跳到嗓子眼的心壓回去,趕緊道:“我知曉此番舉止魯莽,但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時機,今日也是偶然遇見,便想問過你。”

他重說這話,卻是為了不暴露出衛陵幫他,才得來這個機會。

王頤緩口氣,這才將想過多遍的話說來:“柳姑娘,我……”

有些磕絆,好歹也說出了。t

“我喜歡你。”

話音甫落,曦珠便見他耳朵更紅了些,都快與外頭的楓樹葉子一樣。

“那次若邪山出事,若是沒有你,我怕是現在也不能活著了,我很感激你,雖我後來知曉是因衛陵之故,你擔心他,才會去國公夫人讓人去找,算是順道救的我,但我還是將你視為我的救命恩人。”

“我那回去公府看望衛陵,第一次見到你,我便喜歡你了。這話輕佻,但我是真心實意地想告訴你,後來回去路上,母親說她把那只玉鐲給你,我更高興,那是她出嫁時,外祖母送她的,她平日珍惜得很。母親也說她喜歡你。”

話至此,越來越小聲。

王頤想到柳姑娘的父母,將聲再提些,接道:“我爹娘都知你來京城投奔公府的緣由,你不用擔心,我家裏人都很好,我娘你見過了,我爹他脾氣也好,他們一定都會好好待你的,我也會好好待你的。”

……

他又說了許多。

平日他不是那麽多話的人,但對面的平靜,讓他一顆心,似在被不斷翻滾煎煮。

他真怕如衛陵胡說的那樣,柳姑娘無意於他。

直到再說不出一個字,王頤才停下,緊張到氣都喘不上一口。

出格的行徑,出格的話語,讓他將讀了多年的書都拋在腦後,不能再顧忌,只想等到她的答應。

王頤終於擡頭看向心心念念的人。

便見她的面容,在窗外紅葉的影綽映襯下,更加嬌媚,那雙明眸定定地看著自己。

王頤一霎垂眼。

先前柳姑娘只堪堪看過他幾眼,從未將目光這樣長地留在他身上。

他,他……

猶豫之間,也是悸動之下,王頤將握了一路的玉,雙手捧送出去。

“柳姑娘,你若是答應的話,請收下這玉。”

滿室清寒。

曦珠將王頤的話都聽完了,又看向他誠懇率直的溫潤面容。

這樣一個人。

她前世未曾見過一面,也未說過一句話。這世變數發生,卻向她說出這番再真摯不過的話。

不論將來,只說當下。

王頤確實很好,無論相貌性情。王夫人也很好,王家不嫌棄她的出身,更好。

但重來一世,她沒辦法承起他的這份心。

“對不起。”

三個字,曦珠輕聲說著,偏開了眼,不去看他微楞傷心的神情。

*

滿目被風拂動的紅葉,銅鈴近在咫尺,隨風漾出清脆聲響,下面的楓林也翻起層疊的紅浪。

衛陵低眼,遠隔霜霧,看到一個身影步伐淩亂,失魂落魄地朝下山道路去,微微笑起來,轉頭對妹妹道:“好了,該走了,這兒風大,等會吹得腦袋疼起來。”

衛虞也看夠了,見三哥轉身離去,跟著下去,先去尋表姐。

見王頤不在,問過說先走了,也沒在意。

曦珠聽到外面熟悉的腳步聲,其中有衛陵,便跟著找到荷包才回來的青墜一道出去。

下山路上,可見兩三行人。

曦珠走在裏側,早不見王頤的身影。

她已從方才的話中得知是王頤和王夫人先提起說親的事,若此次他回去後,能讓王家停了此事,再好不過。

心裏,曦珠再說聲抱歉。

等到山下停放馬車的地方,衛虞先上的車。

大抵是路走地多了,腿一抖差點摔下,衛陵眼疾手快地扶住,沈眼道:“小心些。”

衛虞便攙著三哥的手,鉆進車裏。

衛陵這才看向跟著要上車的曦珠,將手掌翻轉,背面朝她伸去,再禮節不過的姿態,語氣不變道:“我扶你。”

曦珠看向他的手背,指骨蒼勁,青筋微顯。

她挪開目光,低聲道:“多謝三表哥,不用了。”

自己扶住車門處,踩了上去,忽聽一道低聲,近在耳畔。

“他方才是不是去找你了?”

她猝然轉目看他,便見他此刻的臉上是難以掩飾的笑,眼眸半彎,嘴角輕翹,更襯地幾番恣意風流。

全然沒有一個多時辰前的覆雜,只餘再單純不過的愉悅。

心緒翻轉間,曦珠隱隱明白了些什麽,“你是不是……”

話都沒說全,車內的衛虞在叫她。

她咬緊唇,不覺摳緊車樞的手恰被他按在哪處穴位,一點酸麻松開之際,轉握到他的手掌,溫熱而幹燥。曦珠蹙眉要掙出來,就聽他刻意嚴肅的嗓音,“別叫小虞看出了,回去後我與你說。”

他拿她先前的話來堵她,一個輕輕的托舉,就將她送進車內。

車簾放下,衛陵笑著收手,讓車夫趕車,自己拽住韁繩,翻身上馬。

倏地,另一輛馬車經過,帷裳掀起間,一張柳眼梅腮的臉露出來。

衛陵看過一眼,執轡勒馬跟在公府車側,一道回去。

走過段路,步入京城道路,他才模糊想起方才那人是誰。

姜嫣。

她今日也去的奉山。

寒風吹徹,將眼前街道的繁華都虛化。

衛陵眼前恍惚出現前世那日的場景。

白雪紅梅隱蔽處,兩個芳華正好的女子閑說。姜嫣似笑似惱道:“不過是個紈絝子弟罷了,仗著家中幾分權勢,要我如何直說呢,怕得罪他。”

等周遭恢覆寂靜,衛陵轉身,才看到不遠處的山石背後,還有一人也聽到了方才的話。

他唇角浮現輕飄的笑意。

問她:“有沒有覺得我很可憐?”

卻見她搖頭道:“三表哥,你別聽她說的,你很好,你不是紈絝。”

冷冽寒風中,她為他極力辯駁,眼中也起了淚意,不斷說著他很好。

是在安慰他。

難道他真不知自己是紈絝嗎?所有人都如此認為,就連他的爹娘都這樣說。

但她說,他很好。

很好啊。

可那時兩人同住一個府上,長至半年多,卻只見過寥寥幾面,她為何能說出這樣的話。

好似聽到姜嫣的那番話,她比他還傷心難過。

細雨飄落下來,將眼前景散去。

衛陵唯一再想起關於姜嫣的事,便是在賞荷宴,因那時他不能救得王頤,喝地酩酊大醉。

便是在那時,他第一次見到了姜嫣。

前塵往事,如今再回想,還有什麽,全都記不得。

唯一記住的,就是姜嫣的父親姜覆,以及姜嫣的丈夫謝松陷害衛家。

這世,他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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